繁华如旧事,尘缘似水流,樽悬滴入口,恨事仰面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乡下的猫


乡下人说养了什么,总是说“看”,如看家的看,念第一声。家里看一只狗,狗便也看着家;看一只猫,猫也看着家。彼此看着,多少有点守望相助的意思。活着都要辛苦劳作,不妨彼此搭个伴。

养牛马,为的犁地载物,养鸡鸭,是要每日从窠里摸出滚热的蛋,养猪养羊,总归指望年末的荤腥犒劳,养狗看守门户,养猫就不大说得清为什么,反正它也家里的一员,像是寄居的远房亲戚的孩子,可以随意走动,又跟谁都不大亲近。

乡下人看猫,全是随缘。家里有老鼠,专门去捉一只猫来养着太费事,往往去有猫的人家借,借回来关在家里,几天鼠患平定,便好吃好喝送回去。

真正跟猫结伴,看的是猫的心情。可能哪一天有猫路过,觉得这家不错,便在周围暗暗观察几日,故意在主妇收拾菜园或者洗衣的时候出现,像戏台上一般有个精神抖擞的亮相,又迅速跑开。如是几次,女人看得多了,忍不住去“嘬嘬”唤它,它也不理。但是也许就在某天中午,一家人吃饭的时候,猫大摇大摆走进来,尾巴翘得像根麦穗。觑着主人家也不赶它,便歪着头在桌脚上一蹭,算是宣布“我来了”。

于是就这么住下来,主人家也自然而然地接受,并不会为它隆重地准备床或者窝,最多在屋檐下放一只破瓷碗,每天剩饭、肉汤和鱼骨头盛一点,它们就翘着麦穗似的尾巴过来吃掉。它们知道哪里可以喝水。

乡下的猫与人建立的关系更像是合作,它们与人共享领地,知道分寸,不会到床上去,不怎么跟人撒娇,要抚摸它须得经过审慎的考察和允许。它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在屋顶和野草中巡逻,伏击野鼠和麻雀,跟黄鼠狼打架,跟别的猫划界谈判,忙得很。

腊月里,乡下人家买了鱼,挂在院子里晾晒,总得提防着猫儿叼去。听到院子里毛竹架子哗啦一声,女人就丢了水盆里的衣服,挥舞着通红滴答的两手,“短命鬼”、“砍头的”、“作瘟的”一路骂出去。

不过也只有冬天才是猫跟乡下人最亲近的时候,外面下着雪,人和猫都没地方可去,没事情可做。屋子里烧起火桶,盖着碎布缝的垫子,人围着它坐着,嗑瓜子、纳鞋底,说说闲话。猫蜷作一团,卧在上面打呼噜。

这样的时间短暂。待及春日,猫就开始忙着自顾谈恋爱,整夜没命地嚎叫、人骂它“遭了瘟”,它也不管。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安静下来,生了小猫。这往往是孩子翻箱倒柜发现的。在储藏室的角落里,也许就在一堆破箱子或者旧农具之间。小孩子见着了,很高兴,呼喝起来。于是一家都过来看,大猫窝在那里,肚子底下几只灰不溜秋的打着滚捉奶吃。看到人来,它只抬头看看,侧着摆一摆尾巴,又低头去舔小猫的毛,不发一言。女人忙忙地打发孩子去河里捞了杂鱼,煮汤端来,它吃得也干脆痛快。

很少有猫会天长日久跟一家人生活下去。可能哪一天意兴阑珊了,或者起了远游的壮思,就悄无声息走掉,再也不回来。就是在某个中午,像寻常的每一天,在屋檐下吃完破瓷碗里的肉汤泡饭,抖一抖毛,翘着尾巴走出去。可能在走之前,坐在屋檐下装作舔毛,回头看了看。但是人不懂它的意思。

就像它们不能理解城市的猫何以关在家里,哪里都不敢去,也不能理解城市里有多危险,人心又何以坏到这种地步。它们跟几百年前去澳大利亚的同类一样,有能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,一窝接一窝生儿育女。

倒是破瓷碗还空落落搁在屋檐下,主人家好几天见不着猫,才知道它走了。女人不免叹息一声。乡下的日子也就这样过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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